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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老年人谈性时,我们谈些什么
更新时间:2021-12-30 11:08:38 浏览:2 关闭窗口 打印此页

长久以来,老年群体都被默认为是无性状态。可随着社会老龄化加剧,大家会发现事实并非如此:身体虽然衰老,可欲望还在,老年人仍有性的能力和需求。老人购买性用品的社会新闻,以及老年相亲活动的炽热,背后是性对于晚年幸福和尊严的重要价值。可社会对老年人性问题的回避与误解,也让许多人暴露在因不安全性行为产生的风险中。在越来越老的社会里,手机监听针对老年人的性教育已迫在眉睫。

 

被忽视的

70岁的李师傅打开衣柜,从一个本是装苹果的纸盒箱里拿出那只干瘪的充气娃娃。他用脚踩打气泵给娃娃充气,慢慢地,娃娃有了人形,四肢丰满充盈。李师傅抱着她,走向客厅,把她放置在窗户下面的藤椅上,自己相对而坐。

充气娃娃看着他,他却看向窗外。娃娃身上穿着粉色睡衣,茶几上一盆绿植向上旺盛地生长着,李师傅点燃了一支烟。有时,他还会泡壶茶,在她的陪伴下看窗外万家灯火。

李师傅一个人住。自老伴去世后,两个在外工作的孩子很少回家,一年里,除去到上海看望女儿的几个月,他独自生活在西安小东门附近的老家属院里。

除了耳朵不大好使,李师傅身体健朗,也想过再找个伴。可是,“找对象”对他来说,是一件麻烦事。本来,他与一位同龄女士相处得不错,但当话题指向性生活时,对方泼了冷水:“这么大年龄还想这事,老不正经。”思来想去,李师傅最终作罢:除了生理需求,再建家庭还关乎子女和财产分配问题,实在棘手。

一年后,李师傅花费近千元,在当地成人用品店买了一个充气娃娃。李师傅曾向上门采访的记者介绍,大部分时候娃娃只看不用,她只陪自己喝喝茶。

李师傅生出买娃娃的念头,与他的一位中医老友有关。这位朋友早他几年没了老伴,而后选择用充气娃娃解决生理需求。老来谈性,不是一件太光彩的事。李师傅记得,话头刚起,他和老友都有些羞赧,“但是说开了也没有啥。”

在媒体报道中,李师傅成为充气娃娃典型消费人群的一个缩影,在西安本地成人用品店老板冯先生的观察里,除了进城务工和两地分居的中年人,充气娃娃多为独居或留守老人所用,老人们会在实体店里反复挑选,以方便退货。

 

图|韩国电影《酒神小姐》截图

这样的现实,往往少为人知。更多时候,老年人的“性”被置于隐秘的角落,供人窥探——部分人将老年人视为“无性”;另一些人则戴起有色眼镜,打量那些有性生活的老年人。

2018年底,有媒体发起一项名为《你的父母还有性生活吗》的调查,其中有85%的年轻人认为自己的父母没有性,然而他们的父母多数尚处中年。

类似的偏见,家住海口的顾洁(化名)也曾遇见过。年过七旬的她子孙满堂,与同龄丈夫拥有稳定的性生活,且一直采取避孕措施。2015年8月,顾洁照常去丈夫退休单位领育龄妇女避孕用药物,却被工作人员质疑:“你都这么大年龄了,还来领避孕药是不是有其它用途?”

还有一位90后发文吐槽性生活频繁的爷爷。这名年轻人与年过七旬的爷爷奶奶一起生活,由于家中隔音不好,每天都能听到老人们的动静。帖子中,对于患有前列腺疾病的老人,年轻人抱怨道:“又不是年轻小伙子,至于这么频繁吗?本身还有病,不应该是悬崖勒马,克制一下吗?正常老年人一个月2回左右就行了,真不知道怎么和他说。”

与这位90后类似,网络上涉及“老年人性”内容的评论区里充斥着猎奇的语调,“为老不尊”、“不要脸”等词频繁出现。在多数人眼中,老年有性是一件令人羞耻的事。一个预判藏身其后:当“性”与“年老”挂钩,昭示着性将随着身体机能下降而一同衰败,并最终走向死亡。

但现实果真如此吗?

在《给“全性”留下历史证据》一书中,性社会学家潘绥铭在完成第四次全国性调查后,列出一组数据:从2000年到2015年,在老年男女中,“乏性”的人(每月不到一次)从66%下降为47%;“有性”的人(每月1-3次)从25%上升到39%;“富性”的人(每星期一次或者更多的人)虽然本身并不多,但也增加了大约5个百分点。

在潘绥铭的判断中,相较上一代,本世纪第一个15年中的老年人性生活明显增多,“55-61岁的老人中,有53%的人仍然可以保持每个月一次及以上的性生活。”在国外研究中,有94%的男性和84%的女性过了60岁仍有性行为。

很显然,老年人的性被忽视了。

 

更多样的性

国内外一些研究指出,老年人群体的性生活普遍较年轻时有所减少。美利坚大学心理学名誉教授巴里•麦肯锡在《60岁之后的夫妻性生活》(Couple Sexuality After 60)一书中提及,老年人发生性行为的概率会随着年龄递减:大部分夫妻在60岁时仍会发生性行为,但约有1/3和2/3的夫妻分别在65岁和75岁时停止性行为。

基于一项英国老龄化调查,研究者发现,影响老年人性生活状态的原因较为复杂,其中包括:缺少性伴侣,存在身心健康问题,服用药物产生副作用,有亲密关系问题,生活环境不佳(例如缺乏隐私空间),以及存在性功能障碍等。

由于身体衰老带来的身体机能下降,对老年夫妻性生活的影响是最直接的,而且呈现出差异性。

“过去几年里,勃起困难令我非常难过,因为我一直有很强的性欲(却难以释放)。”一位英国老年男性向调查者说明了自己的煎熬。在《中国老年人性生活真相》一文中,年过七旬的曹伟曾因无法满足妻子的性需求,到医院开有助勃起的药物。对此,他感到愧疚且压抑。

有国外研究表明,绝大多数老年夫妇停止发生性行为,受男方选择影响较多。主要原因来自男性勃起困难,以及对进行插入式性交失去了自信——他们担心自己无法达到完美性爱的要求。由此,一些男性的性心理健康受到影响。来自英国、新西兰、瑞典和墨西哥等国的研究显示,有勃起障碍的老年男性会在性生活中害怕失败,感觉不那么有男子气概,还会对维持性关系产生担忧。

另一边,老年女性面临着不同的境遇。英国一名年过六旬的女士发现随着年龄增长,自己的性欲逐渐递减,且很难在性生活中与伴侣达到高潮。一位家住深圳的女士在绝经后,由于阴道干涩,疼痛令她很难体验性生活的乐趣。

阴道变干涩、性欲减退,这是许多老年女性需要面对的身体状态变化。其中,进行插入式性行为时产生的疼痛,往往让她们对性生活心生退意。

手机监听更大的困难来自老年夫妇彼此沟通不畅。

由于老伴有勃起问题却拒绝寻求帮助,一位六十多岁的女士在填写性研究问卷时非常无奈,“除了在他的茶里放入伟哥,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能做的。”

在一篇报道中,已过花甲之年的张先生面临着类似的境遇。对性生活逐渐失去兴趣的妻子,不愿再在夫妻生活中妥协。两人曾有过多次争吵,后来妻子偷偷替他买来充气娃娃,以解决他的性需求。起初,张先生非常气愤,但最后只得妥协,每次用完娃娃之后,他都很后悔,但别无他法,生活只能在这样的反复下继续。

如今,“无性”或“不再要性”的老年人似乎很多,但潘绥铭教授对这样的现象持怀疑态度:“你是自然就没有(性)了,还是认为应该没有才没有的?”在《给“全性”留下历史证据》一书中,他认为大多数老年人主要根据“劳色伤身”、“戒欲保命”等中医观念推论出不要性的结论。

潘绥铭认为,老年人要勇于说出自己的需求。并且,实际上老年人对性的欲望和表达是多样的:既有无欲无求,也有生理需求强烈,还有只需满足心理层面即可。虽然性交行为受到生理机能变化的影响,但一些人已经打破了“性等于插入式性行为”这一刻板印象,开始探索更多样的性生活模式。

自从绝经和患上肌痛性脑病后,一位年过六旬的英国女士不再有性欲望。但她和丈夫仍然保有体验很好的性生活,“亲吻和拥抱很重要,同时还需要有幽默感,善待对方。”另一位性欲减退的老人,则使用情趣玩具自慰。

自慰、性幻想、互相抚摸生殖器等方式,成为老年人在插入式性行为之外的替代方案。还有不少老年人通过增加亲吻、拥抱和抚摸等肢体接触,提升彼此间的亲密感,代替直接的插入式性交。在一些研究者眼中,这些并非是老年人退而求其次的选择,而是在主动追求更高质量的性体验。

 

从“无性”到“有性”

2015年,浙江省义乌市疾控中心发现一位91岁艾滋病病毒感染者崔某(化名),自1985年后,崔某是义乌市发现的年龄最大的艾滋病病毒感染者。

91岁的崔某老伴去世近二十年,平时一个人住,有时收留一些收破烂的流浪汉到家中短住。过程里,她稀里糊涂地与两三名男性发生了性行为。2015年初,她发现自己染上艾滋病。

与她类似,五十多岁的李先生也因为无套性行为染上艾滋病。他通过跳广场交际舞,结识多名女性,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失去使女性受孕的能力,便不戴安全套,先后与五十多位女性发生了性关系。谁知,最后查出他自己和十多位女伴患上了艾滋病。

据《健康时报》报道,经中国艾滋病/性病预防控制中心统计,从2010年到2020年,60岁及以上男性HIV阳性新发病例比例由7.41%上升到18.21%,其中大部分患者的感染途径为性接触。

在媒体一篇公开报道中,北京佑安医院性病艾滋病门诊主任孙丽君指出,老年人有性需求却容易被忽视,他们会寻找不安全的渠道解决。由于老人们普遍缺乏性安全知识,这也为他们感染疾病埋下隐患。

在西方社会中,社会对老年之性的认知经历了从“无性”到“有性”的转变。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起,国外学界出现许多与老年之性相关的数据调查,为老年人的性需求和性能力正名。自从打破社会对老年之性的刻板印象后,国外针对老年之性的研究开始探讨更多元的问题。2010年,世界卫生组织强调,性健康是人类整体生命进程中的重要部分,这也昭示着老年之性的重要性。

根据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数据,我国老年人口(60岁及以上)总量为2.64亿人。但目前国内对于老年之性的关注并不多。潘绥铭教授曾在2014年检索关于中国老年人的论文,可结果出乎他的意料:中国知网上,关于老年人的医学领域论文近一万篇,社会科学领域论文近千篇,但其中讨论老年之性的仅有4篇,还有一个是文学评论。如今,在知网上检索关键词“老年”、“性”,出现的相关论文也很少。

性学专家马晓年曾在接受采访时,将新中国的性教育划为三个阶段:1949-1977年为性教育的禁闭阶段,人们对性的理解多限于“传宗接代”;1978-1987年为性教育的萌芽阶段,人们意识到性不只为了生育,还可以用于表达爱意和愉悦身心;1988年至今为性教育的发展阶段,人们对性的理解愈发多元。而现在这一代老年人,大多出生在第一个阶段,亟需了解性知识,也需要正规的性教育。

但目前,国内关于老年人性教育的普及仍然非常有限。当一些遇到性问题的老年人向外寻求帮助时,并不见得有效。

国外研究显示,一些老年人向医疗机构咨询关于性的问题时,并未被合理对待及给予有效建议,甚至还会感到不适。这与机构方工作人员对老年性的认识有限相关,他们可能先天带有“老年人无性”的刻板假设,或者缺乏与年老年人谈论性的自信与技巧。长久以往,没有获得有效建议的老年患者,可能不会再将咨询医疗机构作为解决性问题的首要手段。

类似的情况也出现在国内的医院和养老机构中。在《假装“无性”的中国老年人》一文中,生殖科医生方祺表示曾听到一些同行在背后戏谑调侃前来问诊的老年患者。

 

图| 英国皇家护理学院发布的指南封面

随着全球人口老龄化加剧,养老机构将成为许多国家老人生活的选择之一。为了让护理人员更人性化地处理疗护机构中老年人的亲密关系和性需求,英国皇家护理学院(RCN)发布了一份指南。其中列举了可让老年人感到愉悦的性行为,包括:生理与心理上的亲近、拥抱、接吻、听歌及跳舞、赤裸相见、同床共枕、性交、使用助性的工具等。

同时,这本册子还记录着一些实际发生的案例,例如:

• 老人希望在房间里看黄片,并希望工作人员提供影片时,该如何处理?

• 有身体残障的老人要求护工帮助他自慰,能否同意?

• 心智不清的两位老人可否与彼此发生性关系?

•……

在这些案例中,不仅列明了事实经过,还记录了工作人员作出决定的依据和考量,以及最终采取的行动。比如,在安东尼和克拉拉的案例中,为了判断两位患有痴呆症的老人是否能有更亲密的举动,工作人员专门咨询了老年心理健康顾问的意见。确认了双方在当前状态下,都没有能力做出性同意判断后,工作人员决定友善地让二人不再有单独相处的时刻。经过尝试,分开后的二人并没有表现出痛苦。可以看到,在这个案例中,养老机构的工作人员妥当地平衡了老人的精神状况和需求间的矛盾。

国内的养老机构如何处理老年人性需求,或是住户间建立亲密关系的情况?由一些研究可以看出,目前,部分从业人员对老年人的性认识并不充分。

重庆医科大学一项2018年的研究显示,在接受访谈的13名养老机构护士中,所有人普遍认为老人的性表达仅局限于生殖器的性行为,10名受访者认为老年人不存在性需求,6名护士认为老人的性表达属于病态表现。此外,受访者也表现出与老人聊起性话题时的窘迫:“我们都很回避这个话题,互相聊起来很尴尬,即使很亲密的人也是如此,从老人方面来说就更尴尬了。”

2021年年初,有媒体曾联系过北京和上海的十家养老机构,希望就这些问题与机构展开讨论,但其中九家直接拒绝了他们。剩下的一家在最初认为“这个话题很有意义,希望能借这个机会和同行探讨”。但经内部讨论后,它以“综合考虑下来还是觉得比较敏感”为由,最终拒绝了访谈邀约。